雅思普生在营口浪荡十几年,没白混,吃饭都知道往苍蝇馆子里钻了。
离开德茂洋行,轻车熟路间,他便将众人领到不远处的一家杀猪菜馆。
说是菜馆,其实就是民房改建,后院杀猪,前街卖肉,屋里支几张桌,也没几样菜,主打的就是酸菜白肉。
桌面上摆个小炉子,架一口浅底海口小锅,锅底垫上酸菜,浮头码好白肉血肠,小火一催,贴着锅沿儿咕嘟出一层细密的气泡,就着蒜酱下菜,吃完了出门枪毙,死而无憾。
不过,汤头的味道是够了,白肉却差点儿意思。
膘少,肉柴,艮啾啾,嚼不烂。
这也没办法,要怪,只能怪时下的猪鬃太过紧俏,生猪舍不得杀,入锅的净是些老猪。
双方边吃边聊,商量着回收猪鬃的价格。
雅思普生对自己的出价很有信心,直言道:“江先生,市场就是要公平竞争,你可以在码头上的各家洋行问一问,不管是英国、荷兰还是比利时,我保证,德茂洋行的出价最高。”
方言跟着随声附和道:“对,在营口,要论猪鬃生意,我们德茂洋行是头一家。雅思普生先生跟德国各大军火企业都有关系,不愁销路,因此你们完全不必担心货款问题。”
江连横并不担心货款问题。
他知道什么是战争。
这桩生意,归根结底,背后的订单来自官方高层。
钱,当然不是问题,问题是什么钱。
“你们收购猪毛,用什么结算?”江连横问。
“是猪鬃!”
猪毛也分等级,背后的猪鬃自然是其中上品。
其余的杂毛,尽管也有用途,但价钱却低了很多。
雅思普生再次认真纠正后,方才继续说:“通常情况下,我们都会用这里的小洋票来结算。”
江连横思忖了片刻,忽地问道:“能不能换个结算方式?”
东洋鬼子为了在关外推行金票,拼命挤兑奉省小洋票,尽管目前还没出现大范围毛慌,可物价已经开始出现上涨的苗头,但凡有点儿危机意识的人,都在做两手准备。
雅思普生是商人出身,当然明白这话的意思。
“江先生,如果你愿意,我们也可以用马克来结算。”
“现洋结算,好不好使?”江连横径直问道。
“江先生,如果你的出货量小,用现洋结算,当然没什么问题。”雅思普生说,“可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能弄到那么多猪鬃,现洋结算,未免有点不方便,而且也不安全。”
“嗐!方不方便、安不安全,那是我的事儿,它就是半道被劫了,也赖不着你,我会找人解决。”
雅思普生没有立刻回话。
兑换大额现洋,虽然麻烦,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他只是感到,有点被冒犯的意思。
“江先生多虑了,这场战争,我们德国必胜。”
江连横并不退让,气势上甚至多少有点咄咄逼人,却说:“预祝你们旗开得胜,可我只认真金白银。”
江连横并非有多深的远见。
说实话,他连德国具体在哪,都闹不太清楚。
但他知道,有战争,就会有胜负,光说不练假把式,牛皮吹得再响,保不齐是下一個北洋水师。
一旦德国战败,马克就是一张废纸。
乱世黄金!
对此,周云甫曾经提醒过他;苏文棋也在堂会上说过;胡小妍也让家里分批兑换现洋。
江连横自然早已铭记在心。
而且,时下的猪鬃是紧俏的战略物资,欧洲若要开战,德茂洋行不买,有的是人买。
货在手上,就要待价而沽。
话虽如此,江连横本心还是希望跟德国佬合作,只因老爹曾经跟他说过,“毛瑟的枪,克虏伯的炮,有了这两样,仗就好打了”。
雅思普生也清楚,眼下是卖方市场,猪鬃的重要性,比想象中的更高。
一把炮刷,可能就会拯救一门山炮;一门山炮,可能就会改变一处战场;一处战场,可能就会左右一场战争。
这也是为什么德茂洋行看起来有点凋敝的原因——主打的枪炮猪鬃,根本没法往货架上摆。
迟疑了片刻,德国佬终于还是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