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起先只想躲起来,可外面只要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一个,很快妇孺出来帮忙的也就多了起来——搬些东西,堵在路上!
有马车堆到路上!把车轮拆掉!
有木箱也堆起来!拦住他们入城的道路!
还有什么?有油也倒上去!
这家有新拉进城的木头杆准备卖吗?拿来削尖,削尖了拿绳子一绑就是拒马!
自己留些?自己留些也很好!那就有防身的武器啦!
有人终于手脚并用地爬上了城墙,抱着女真士兵一起摔下去,摔得鼻青脸肿,被围上来的金军步兵立刻戳出了十七八个血洞。
他的眼睛圆睁着,嘴角里涌出了许多血沫,以及一声声嘶吼——“大宋!”
有人在嘶吼,有人在惨叫,有人自己都不知道在喊些什么,像是这座城活了过来,笨拙而愤怒地挣扎反抗着入侵者,像是要将所有的悲与愤都嚷出来!
可是太阳将要落山了。
外面有太多的金军,正在乌泱泱地往城里进,他们一步连着一步,每一步都踩在尸体上,每一步都溅起无数的血,将城门的地面踩成了一片烂泥。
城墙下的宋军渐渐又开始退却,使劲洒钱的尽忠也不洒钱了,他胳膊挂了彩,一只手紧紧抱着自己的小钱袋,脸上不知道是血还是泪,抬头望着刚爬上城墙的李素:
“李素!我今日怎么要同你死在一起了呀!”他哭喊道,“我还有钱存在京城没取出来花用呀!”
李素擎着旗,站在城墙上,火光浓烟之间根本看不清脸,可他的声音像是惊雷滚滚:
“你这阉宦今日且死不了!”他大吼道,“援军来了!是咱们的灵应军!”
“援军来了!”
“大宋!大宋!”
打头的骑兵像一支支箭矢般冲来,可后面还有极长的火把,蜿蜒如燃烧的星河,一路直上北斗,点亮了北边的整个夜空!
挤在城门口的金军有人已经进城,可还有人在外面排队等着往里进,他们回头一看,立刻心中就生出了惧意:
他们不是吃饱喝足,养精蓄锐出来作战的,他们在山里行军,已经挨了几天的冻,体力大不如前不说,眼下跑到清源来,是典型的孤军深入呀!宋军要是败了,天南海北到处都是大宋的城池,他们随便逃,金军抓是抓不完的。可大金要是败了这一场,他们这些在大宋腹地的异族人往哪逃呢?
金军一阵骚动间,灵应军的骑兵已经到了近前。
“辽宋永为兄弟之盟!”灵应军士兵的声音在入夜时分,显得格外响亮,“契丹人只需离队!大宋既往不咎!”
统领这支中军的女真猛安一下子就头皮炸了。
他的威望与完颜活女无法相提并论,为今之计,只有寻到他们的勃堇,还有他身边的女真士兵!
他们的勃堇还活着,却无法与他会师了。
那些英勇的女真军也无法过来镇压这场骚动了。
他们前赴后继,一个接一个为了保护他们的主帅,死在了灵应军的长弓下。
那些流传在军中的,或真或假,被士兵们当成笑话去说的话突然就成真了——
你没有退路!同样是在绝境战场上,你是要以死相拼的,可你的同袍就不必,他们有退路!他们甚至被俘虏了还会被全须全尾地送回去!
凭什么?!
有契丹人保持尊严,沉默地站在队里,这或许是旧日辽国贵族出身的军官,但契丹人并不都是贵族,他们当中也有奴隶,为大金打仗可以,卖命?凭什么?
可当个别契丹人刚想动一步时,周围立刻喧嚣就起来了!
有人推搡他们,有人破口大骂,有人甚至举起了手里的刀子,而契丹人不会束手待毙,他们也立刻举起了手里的刀子。
四面都是火光,马上就要被合围,可他们甚至还要在这里争夺城门——想什么呢?!
火光交织下,不知是契丹人先动的手,还是别族的人先动了手,终于有人冲着自己的友军挥出了那一刀,而后立刻被四面八方的刀子砍翻在地。
“阿母呀!”有人用宋人听不懂的语言哭喊起来!
他们花了很久才来到清源城下,可在疲惫与绝境的高压面前,哗变竟然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发生了。
骑在马上,离城还有四五百步距离的李世辅那颗悬着的心悄悄放下了一半。
他下意识回头看过去,夜色中,灵应军士兵跑得气喘吁吁,他们人手一支火把,将队伍拉长了五六倍,这样的队形根本无法进入战斗——可在夜里突然出现,又能实打实的吓对方一大跳!
城门处的混乱开始了,有灵应军士兵也终于来到了李世辅的身边,他们手忙脚乱地翻出铠甲开始穿戴。
“儿郎们——”李世辅想要喊一句灵应军很爱喊的口号,什么除魔卫道,无量天尊,可他此时竟然想不起来。
有城楼上的灵应军旗回应了他。
“大宋!”
李世辅浑身一震,“大宋!”
这场战役开始于一位勇猛绝伦的名将,他突入城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了城门,甚至以区区几十骑压制住了千余人的守军,称得上是传奇——因它有一个传奇的开头,那悲惨的落幕才显得格外凄凉。
满山满谷,到处都是溃兵,到处都是战马,到处都是尸骸,到处都是将头发剃成——或是贴成契丹人模样的降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