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真人很爱自己的狗和马。
他们需要狗陪他们狩猎,需要马陪他们征战,因此传闻女真人有些针对战败的“勃堇”的特殊处罚,比如不杀他,而杀他的马和狗——对于许多女真将军而言,这是极其羞辱,胜过处死的刑罚。
他们这样爱自己的马,因此有些驾驭战马的技巧他们可能学,却一辈子也不会用,比如说将缰绳收紧,向后死勒,就能让战马在快速奔跑时突然站立起来——这也许好用,但非常伤马。
尤其这样做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让马代替自己去死。
完颜活女在那一瞬间,左手将缰绳兜住,又挽上一圈,死死地向后拽,直拽得战马一声长鸣,前腿腾空,站了起来!
就在那一瞬间,一支!两支!三支!
有惊涛骇浪袭来,贯穿了战马的甲,贯穿战马的脖颈,黝黑鲜红的箭头透出来,犹在他眼前一寸之处狰狞震颤!
他还活着。
可他还有同袍——那可不是什么契丹、奚族、高丽的贱民,那是他完颜七水部的儿郎,每一个战士都跟着他的父亲一同自雅挞濑水畔起兵,一路走到这里!
他们全心全意地信任他,将性命交托在他的手上。
此时他们也全心全意地向前冲锋,而后在冲锋途中,战马哀鸣,他们狼狈地跌下马来。
不要紧,还不要紧,他们都是以一敌百的勇士,他们还能——
就在那条的路的尽头,第一排的弓手弯下腰去,露出了第一排的重弓长箭。
那个周身笼罩在鲜血与明光的公主,双目燃烧着冰冷的火焰:
“放!”
有人扑了上来,将他挡在了一片黑暗之中。
时间短暂停滞,他像是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但忽然有极远的声音,像是从长白山上传下来的:
“金人入城了!”
他们入城了!
宋军一阵骚动,又一阵骚动,许多士兵的脸上露出了惧意。
可只有那位公主像是铁打的一般,她还在死死地盯着面前的女真人,她的身后,第三排的弓手上前了一步!
完颜活女挣开了护在他身前的亲兵尸体。
这消息一瞬间让他的眼前复又光明,可他知道,他还得从这里杀出去,逃出去,爬出去!
金军跑得并不快,他们在山里忍受着饥寒困窘,因此有了许多非战斗减员,但仍然保留了一支两千余人军队的实力。他们在山的阴影里藏了很久,直到太阳向西,照到了他们身上,斥候报告说,清源城头浓烟滚滚,火光冲天时,他们才按照完颜活女预先留下的指使,向着清源城进发。
他们花了一点时间,但晋宁军集结又被冲散,花的时间就比他们更久,因此在他们冲向西城门时,那座城门依旧没有被关上。
但城内并非全无抵抗。
城门上下,只有一百名女真人,却有比女真人更多的宋军。
李素原本是收拢不起他们的,他不知道去哪里找他们,又该如何喊出他们,甚至连赵鹿鸣在这样的生死关头也没有功夫细细告诉他。
这也不打紧,作为一个被正统儒家文化教育过的书生,李素是有觉悟的,不管帝姬交代的事成不成,他死不就完了吗!
他扛着旗,手心冷冰冰,又全是汗,嚷了几句,百姓是不见停下的,溃军也没有从房前屋后长出来,他就昏头涨脑,眼里全是泪,一心想着要寻一个女真人,然后一头撞死他,或者一头被他捅死——他死在这里,他对得起先帝,对得起官家,对得起帝姬,他!
尽忠冷眼看着李素,就很鄙薄地撇撇嘴。
“一会儿大声点,跟着我喊!”他对李素身边这几个看起来也很无措的小文吏,以及十个保护他们不被乱兵砍死的灵应军士兵大声道,“退敌有赏!重赏!现钱!”
尽忠这样一边喊,一边从他那个沉甸甸的皮囊里,又一次掏出金灿灿的东西!
有晋宁军的溃兵就跑过来了,接着是厢军,再接着是缩在门里的百姓,李素怔怔地看着他们,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是被金子召唤来的。
可尽忠这时候公报私仇,狠狠地照他的腿上踢了一脚:
“喊啊!”
李素忽然从那些乱七八糟的心绪中清醒过来,他将灵应军的旗杆狠狠地砸在石砖上,砸出了金石般石破天惊的声音——
“大宋!”
当他扛着旗帜冲向西城门时,他自然在众人眼中被赋予了不一样的身份。
“宋人孱弱,”女真人站在城墙上,吃惊地望着城下的一幕,“何时竟有这般勇武?”
汉人曾有“一汉当五胡”的威名,也曾有封狼居胥,勒石燕然的战绩,那虽已经是很久远之前,但汉人始终是汉人,区别只在于朝廷的法度军规,以及统帅的表现。
现在有丰厚赏赐,有许多同伴,又有一个被他们认为是军官的人身先士卒,擎着旗一往无前。那些并不认得李素的晋宁军士兵、清源城厢军、以及当地百姓,自然心中就生出了无穷的勇气。
尤其是那些百姓——这里就是他们的家,若是城破,难道他们的妻女能得保全吗?
女真人是有战斗技巧的,也懂得协同作战,但这座城里有三千多的百姓,现在只要出个几百青壮,再加数百名士兵,女真人自然就陷入了苦战之中。
但这还只是个开始。
有帝姬身边的宫女,浑身发抖地跑过来,央求着躲在家里的妇孺一起出来帮忙——不要她们出来打仗的呀,只要搬些东西,什么东西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