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男人大概四五十岁的模样,鬓间黑丝与白发交错,神情有些许颓废但整个人姑且还算是利落干净。头发剪成了最常见的寸头样子,身上是普通的黑色薄羽绒外套,对一个男人来说这个天气似乎有点厚了。
男人眼角的细纹和眉间的沟壑深深,眼神清明,腰背挺直,即使生活重担压下也未曾轻言放弃,这人正是钟阳的父亲钟东初。
钟东初笑得温厚道:“我记得你是小阳的学生吧,葬礼那天你还来了,前几天小阳的忌日时我们到的时候那里已经有人来过的痕迹了,是你吧。”
“我是早上去的。”
“嗯,我来的时候墓碑都擦干净了,”钟东初顿了顿,眼神看向了一旁初次见面的人,“张同学,这位是?”
忒休斯起身微微鞠躬道:
“抱歉,刚刚还没来得及介绍自己,我的名字叫忒休斯,是张与的朋友,也是…”
“也是苏晓晓的朋友,现在她寄宿在苏晓晓母亲那里。”
张与替她接上了话,在关于这件事上她们不打算隐瞒什么,毕竟本来目的就是这个,弯弯绕绕另走小道反而引人警惕。平白带来一个朋友,总不能是因为张与害怕这个还未年暮的男子对自己做什么吧。
钟东初啊了一声,苏晓晓这个名字他不可能不清楚,他低声问道:
“那个姑娘,她现在过的怎么样?”
忒休斯和张与交换了一下眼神,决定按原本计划的那样子实话实说。或许善意的谎言能让人心情平和,但是她们来这里不是为了编织一个弥天大谎,而是让本来惨痛的现实尽力引向一个还不算太坏的结局。
和一个能够平复自己情绪的人,二人希望先将事实说出来,能够一起想办法最好。如果现在说点好听的谎言,说不定对方会意识不到问题的严重性,之后再想会谈可能会把她们当作骗子。
钟东初看她们没立刻回答,皱了皱眉。他对那个和自己女儿年龄相近的小姑娘没什么恶意了,事实上他的妻子也是,这些年妻子为那些情绪过激下说的话而后悔,只是从未说过。
();() “她怎么了吗?”
“苏晓晓,她在那件事情不久之后,一年中几乎有一半的时间在六医院中。”
钟东初的手猛地一抖,差点碰倒手旁的茶杯,手腕上的串珠和瓷质茶杯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这家茶馆不算大,这一声响足够引起一片人的注意。
在钟东初他们身后的座位,也发出了声响,服务员慌忙过来问询。身后的动静似乎更大,连茶杯都打翻了,虽然没碎,但是滚了几圈热茶撒了那客人满身。
但那客人摆了摆手,压低了声音说没事,让服务员重新上了一杯茶。
“抱歉,你,你是说那个姑娘现在在精神病院?”钟东初的左手不断摩挲着右手上的串珠,得到的这个答案似乎远超出他的想象。他的思想不迂腐但也肯定进步不到哪去,听到六医院他的一反应就是那种没有清醒时候患了癔症的人。
张与点了点头:
“在那次之后,苏晓姐患上了不算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本来最多住一个月的院就好。
“也一直不愿意回家见家人。”
说到这里,钟东初再不明白她们的来意那就是傻子了,他知道张与是那个姑娘的朋友,在那场葬礼上苏晓晓来时也是她第一个叫出了名字过去帮忙。
“是因为我妻子那时候说的那句话吗……真的很抱歉,如果可以有效果的话,过段时间我愿意带我的妻子去探望她。”钟东初脑海中慢慢浮现出当时那姑娘被惊吓到从轮椅摔下来时错愕又无助的眼神,他夹在中间不知如何是好,他也悲痛到无法自拔,也明白苏晓晓没错,但更明白那个痛苦哀嚎的人是自己的妻子。
但忒休斯摇了摇头道:“我们并不是来要求您和您的妻子去做什么,说到底您二位也是受害者,我们没资格强迫您们去对另一位受害者负责。“
“我们确实没必要对那次车祸的受害者负责,但我们有必要对一个因为我们言出过激受伤的人负责,小姑娘,你把这两件事混为一谈了。”钟东初严肃道,但他其实一时半会也想不出如何跟妻子开这个口。
();() “或许没有混淆呢?”
“嗯?”
“我们可从没说过苏晓姐是因为您妻子的那句话而把自己关到医院里不愿意去见家人的,根本原因从来就不在那里,”张与看着茶杯中倒映着自己的模样因为波纹变得模糊,“也没有要求您为什么道歉,我们来这里想解决的自始至终只有一个问题。”
“那就是两年前车祸的后续问题,关于幸存者和受害者家属共同的心理问题,这二者相互关联,一个不解决,另外一个也没法结束。”
钟东初低下头思考的时候,忒休斯看见了刚刚被男人高大的身影遮住的后座的女士,忽然觉得有点奇怪,用手肘戳了戳张与示意她看过去。
一看到那个身影张与的面部表情就控制不住地扭曲起来了,虽然只是个背影,但是结合各方面的状况,她不觉得这个体型相似过度遮掩的身影是个巧合。
听到苏晓晓情况时反应更加过激的动作,刻意压低的女声,像是书香世家出身一般无论什么情况都习惯了优雅的姿态。
“怎么了?”忒休斯悄悄在手机上给张与发信息。
“呵呵,完蛋了。”
“?”
“如果不出意外,咱们原先以为的至少两天的延长战,在今天直接闪击了。”
“后桌的那个女人你认识对吗?”
“或许,大概率是她,钟老师的母亲,李晖女士。”
看完这条信息时,忒休斯放下了手机,感觉额头上背上全是冷汗。转头看见张与也是如出一辙的拼命压抑着恐惧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平静的表情,她的手下意识地伸过来握住了忒休斯的手,力道大的让忒休斯有点发疼,但什么也没说。
因为张与另一只掐着自己的手更狠。
钟东初再次抬头看向二人的时候,不明白她们为什么好像突然绷直了身体,有点迷茫。
而对此忒休斯只是回了一个得体的微笑。
在危险的战斗前,越是害怕,越是要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