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缨道“还有呢?”
“没没、没了呀……”
“官妓流转,这么容易的?”
季九娘道“只要想,总是有办法的。或有央告长官的,或有随着长官往新的地方去的。再有,只要在册上,又不曾逃跑,换个地方也不算犯法。”
祝缨道“珍珠多大了?生日是哪天?”
季九娘道“哎哟,这哪记得清?她总有二十来岁了。”
张班头道“你们对外,年年都是十六岁。一年能过十二个生日,月月有孤老贺寿礼。”
季九娘瘪了瘪嘴“官人,她说她二十了,我说,二十太大了,又冒充不了十三、四的,叫她说十六、七。她怎么了?还是……谁家父母找上门来了?可不是在我这儿落的籍啊,我接手的时候她就在册了!”
祝缨道“她的脚,怎么回事?”
“哦哦,那个啊,刚来不久,在屋里睡迷了,忘了不是她原先住的地方了,不合一脚踩进了取暖的炭盆。哎哟,好好的一个人,就瘸了!”
祝缨道“你记得她伤的那只脚上可有什么印记么?”
季九娘道“这上哪儿记去?”
祝缨吐了一口气,道“什么时候的事?我要知道日子。”
“腊月二十三!快要祭灶了!”
祝缨先不让她回家,而是让衙差再去把珍珠给带过来,又让请京兆府借两个婆子来。过不多时,两个婆子先到,珍珠后至。
珍珠看着仍是娇小的一个人,冒充十六、七岁虽然勉强,但她别有一股忧郁的气质,倒也不会有人太计较这个。珍珠先行了礼,后看向季九娘,季九娘道“问你什么就答什么。”
祝缨问她“从哪里来?还有哪些家人?怎么想到京城来的?”之类,她都摇头说不记得了“想京城繁华,就来了。”
祝缨又问她名字,珍珠道“我们的名字,改与不改也就那个样子了。”
“怎么想到改叫婵娟的?”
珍珠噎了一下,低声道“不懂事的时候觉得好听。”
祝缨道“九娘有话就说。”
季九娘道“我怎么不知道你还叫过婵娟?”
珍珠道“也没分别。”
“比珍珠好。”季九娘喃喃地道。
祝缨又问她的脚,珍珠道“睡迷了,我原先的屋子炭盆不放那儿。”
季九娘心头起疑,她不看祝缨了,从祝缨的脸上实在看不出东西来,她的眼睛看向珍珠,眼神犀利了起来!珍珠却一直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祝缨道“验看吧。”
珍珠有点腼腆,仍是很乖顺地坐在了一张椅子上,除去了鞋袜,露出一只残疾的脚来。脚的一侧被烙得变形,上面别说什么香疤、齿痕,连原样都不见了!像是有谁往一只白嫩的足上贴了片粉色的凹凸不平的软胶。但是祝缨却知道,如果戳一戳,这“粉色软胶”必是硌手的,弹性也不如正常的皮肤。
什么痕迹都没了。
婆子吸了口冷气,有点可怜地看了珍珠一眼。珍珠的脚平静地放着,细看时又带点颤抖。祝缨道“你已经知道了,对不对?”
珍珠什么话也不说,显得很无辜。祝缨将王云鹤签完的那张脱籍文书放到她的面前,珍珠这才吃惊地抬头看向祝缨,她已认出了祝缨,只是没有想到祝缨叫她来是做这个的!祝缨又把文书给季九娘看了,说“既然认她是侄女,你们就好聚好散。什么也别问、什么也不要说出去。去把她的行李给她收拾好。”
季九娘道“是。”
珍珠却突然说“我不走!”
祝缨道“你总要见一见你亲娘的。”
珍珠看着祝缨说“我亲娘早死了。大人,别听了别人的鬼话,白白浪费了好心肠!”
祝缨道“看来你是真的知道了。”
珍珠拼命否认,张班头都忍不住怀疑是不是弄错了,低低地唤了一声“小祝大人。”
祝缨道“我自有安排。不送你回去,你也不是谁的奴婢家生子。见了你的亲娘,你们自己商量怎么过。”命衙役去把王婆子再请了来。
珍珠听到“冯府的王妈妈”的时候,急了,说“小祝大人,你!你找你的妻子就是了,找我做甚?我不是珍珠,也不是婵娟!别叫人了!”
祝缨把脱籍文书袖了“哦?”
珍珠道“我是乔莲香。”
张班头摸着脑袋道“这是怎么回事?!”他很自觉地维持起了秩序,“你这小娘,把鞋袜穿好,老实回话。现在这像什么样子?!”
珍珠急急穿好了鞋袜,说“真的!桂香的娘死了,就归我娘养着,我叫莲香,她就叫桂香,名字就是这么来的!后来娘死了,桂香也得了重病快要死了,我说,你死了,我就一个人了,不知道流落去哪里。
她临死前告诉我说‘要是没地方去了,就去找我娘,我依稀记得,自己的亲娘姓沈,是京城冯府的夫人,家里犯了罪被罚没的。要是路上没找到,又或天可怜见听说平反昭雪了,就去京城!把我埋了,说你就是我,代我孝敬娘亲。只是娘亲脾气不好,因为容貌毁了常好发火,规矩又极大,忍一忍就好,总不能比在贱籍更差,好歹是个归宿。’
后来听说有个冯家昭雪了,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她说的那个冯家,有个盼头比没有强,我就来了。想远远看一眼,是不是桂香的家。到了没几天,听说那个夫人……”
珍珠喘了口粗气“那个夫人,就是容毁……守贞……没等上去相认,就又听说什么、什么……义、义仆?我再、我再凑上去还有什么意思?!还有什么意思?!”
她诉说到一半,王婆子也来了。王婆子来时还不知道什么事,也是惴惴,一时想是不是小娘子找到了,又想,那不应该叫她过来,该是知会府里。却又不知道什么事会传唤到她。
等见着了祝缨,心中又燃起希望“姑爷?!小娘子找着了?”她眼睛四下一望,除了差役、三个老婆子,就是一个年轻小娘子,那也不是冯府的小娘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