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保父子俩青衣小帽并不敢坐,都侍立在一旁,常寡妇见了只觉解气。又有其他的“父老”生出恐惧、茫然、兔死狐悲之心来。
又过一阵,祝缨还没出现,外面都摒息凝神不敢出声。
等到蚊子乱飞,祝缨才出来,大家都起身相迎。祝缨往主座上坐了,问道:“你们怎么不动筷子?”
主簿陪笑道:“您不动筷,谁敢?”
祝缨道:“一口吃的,就这么尊重了?整个福禄县都被你们吃尽了,也没见谁同我客气。”
众人面如土色。
祝缨道:“你们对朝廷尊严有什么误解?嗯?!”
就在饭桌边儿上,她将县衙的吏员、衙差们都叫了来,让他们现在就选。是自己接着当差,还是回老家种地。“福禄县真是没规矩惯了,也没个人告诉你们,两者不可得兼。你们为我出力良多,就由你们来选。你们选了在这儿当差,他们就做不得县学生,日后也无法出仕。”
做吏员做衙差本是件苦差使,但是也有许多的好处。让他们不做,族中就得给他们补偿,补偿能给多少,这就不一定了。
而祝缨又立等着,这里走多少人,她就张告示再招多少人。招着县衙附近的、有家有业的正经人来应差。
县丞心道:这不比鲁刺史狠多了?
他与主簿对望一眼,心道:先不管刺史了,同祝大人亲近亲近吧。
两人凑到祝缨面前,低声劝道:“大人,是他们这些偏远小民不懂规矩,还请您给他们一些体面吧。”
祝缨道:“一千户。”
“诶?”
“十三乡,差不多吧,一千户不在册的。”祝缨下乡一趟不容易,许多事儿就是顺便都给记下了。她指着雷保道:“常娘子不告你,我也要找你的。怎么着?你名下还有百户不在册的佃农吧?他们给你缴税、服役!为你建房、为你开渠!你不是官员,却摆着官员的威风!对这百户人,下着朝廷都没下的政令!”
“父老”们都是一惊,饭也吃不下了、座儿也坐不稳了,都站了起来,低着头垂着手,沉默着。仿佛是害怕,仿佛是驯服,又像是无声的抗议。
县丞与主簿都也都坐不住了,他们站了起来,干咽着唾沫,道:“大人……这……”
祝缨道:“那是朝廷的官员因故不能视事,你们代为维持的报酬的。如今我来了,各位可以不那么辛苦了。以前的事,既往不咎!从这一刻往后,我就要记账了。”
县丞大大地舒了一口气,“父老”们也都松了一口气,心中的怨气也消散了不少。铁打的江山,流水的知县,大家可以耗的,不怕的。
祝缨也不怕,她说:“你们要是不知道怎么选,我替你们选!”
她从衙役、吏员里选人,点往各乡、各族中或做里正或做保长,让他们清查隐户。又选县城精壮填充名额。
接着宣布:县学要考试,她要亲自遴选县学生。
“福禄县竟没有什么本县出来的官员,县志里载,本县出过的最大的只是个六品官,还搬走了,还死了有三十年了?丢人!”祝缨说,“都给我认真读书,我必要养出几个能拿得出手、对朝廷有用的人才不可!”
一时之间,弄得人不知道是盼她滚蛋好,还是想让她留下来好。
似雷保父子却是没有任何悬念的,他们甚至希望这个狗官当场暴毙!
祝缨还不放过他们,说:“你们两个也起来!说过既往不咎,就是既往不咎。回家去,把隐户给我交出来,这件事就算过去了。我说话,一向算数。如果交不出人来,我就要亲自与你算账了。来,入席。”
父老们饥肠辘辘,匆匆吃了几口就没有心情再吃下去了,有人说:“老朽那里,人口繁衍,也有些没在册的,这就回去清点了……”
“不急,”祝缨说,“慢慢来,秋收前给我弄明白就好。”
县丞道:“是啊,这个朝廷的税还欠着……这个……弄出人口田亩出来也好填补……”
“那个不用你们操心。逋租的事儿,我自会抹平它。”
父老们真的吃惊了:“真的?”他们为这事儿也头疼了很久,他们自己是不想交的,那就要往普通人头上摊,穷鬼能榨出多少油水呢?于是一年一年地积欠,每年都要头疼那么一回。还要防着哪位官员突发奇想,来跟他们清算一下。
州城里的鲁刺史就很有这样的一种想法,曾经动过一次手呢。不过后来鲁刺史又有了别的事,才把这事儿给忘了。
祝缨道:“我说过了,既往不咎。你们听话不要只听一半才好。”
父老们道:“是。”
又想,鲁刺史都做不到的事儿,你能?你要真能,咱们就认命,不找刺史告你的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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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状也没用,刺史自己还不知道找谁告状呢。
刺史往京中给施鲲写信,一来一回,现在正好收到施鲲加急了一封信来骂他:你与他计较什么?不要总想让下属与家奴一样听话!他们都是朝廷命官!行事不可过于霸道!
施鲲自己也希望下属懂事,但是鲁刺史做事未免“霸道”,没招你没惹你的,你非得叫人摇尾巴,这是个什么毛病?!
鲁刺史挨了这一回,暂息了寻施鲲门路找祝缨麻烦的心。却又将目光往蓝兴身上放去。
岂料不几日,蓝兴那里又派了人来,将这几个家人捆了带回去,还对鲁刺史客客气气地说:“这狗才假传蓝大监的意思,大监叫拿回去打呢!叨扰了!”
鲁刺史目瞪口呆之余,下令:“以后无论有什么事儿,不必去管福禄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