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来不哭,不闹,痛了,难过了,只躲在爸爸怀里闷闷地不肯说话。他便要抱着她,看着护士将尖利的针头扎进她的身体,他心疼,还要装出轻松模样,每次都要说笑话哄她,诺诺记性好,每次还不能重了,为此他背过笑话书,开口能说几百个。其实一点也不好笑。他总是在她笑的眼睛里,看见哭泣的影子。而这次,诺诺却说:&ldo;爸爸,我不想再吃药了,太苦了,太苦。我想吃麦当劳,吃披萨,电视广告天天放,美滋美味,可惜我从来没有吃过,或者你请我吃满汉全席,那我得先锻炼锻炼我的胃,别到时候贪吃撑死,那可丢人了。&rdo;他被她说笑,却又一阵阵心痛,面上仍不动声色,不让他看见他的苦,&ldo;乖,别乱想,你会好起来的,一定会的,爸爸保证。到时候想吃什么,爸爸都给你买。将来,等爸爸赚够了钱,就带你一起环游世界,去看挪威的icehotel,徒步走过撒哈拉沙漠,再到亚马逊平原,接着去阿拉斯加吃世界最大的虾,扮作毛茸茸的爱斯基摩人,在雪地打猎……诺诺,你答应过爸爸的,我们约定好要一起去,乖孩子,你一定要撑过去,爸爸会给你找到肾源的,你会长命百岁,一辈子快快乐乐。&rdo;他握她的手,冰柱子似的,凉得吓人,他便两只手合握来暖着她的手,多给她一些温度,多留她一刻。她笑着,看着他的眼睛说:&ldo;我不能陪着您了。&rdo;&ldo;诺诺!&rdo;他不愿听她似临别叮咛一般说话,急急要打断她,却望见她眼中闪烁泪光,一颗颗映着他焦急的脸,他的心变软下来,大约没有人可以理解,他宁愿代她承受苦难折磨,代她去死的心情。说出来,不过徒增笑柄,人人都要说他龌龊,竟爱着亲生女儿。可是谁知他痛苦。故事开始,更莫说家道中落,其实父亲失势后早已经家破人亡,世态炎凉,受尽白眼,母亲病重垂危,却因囊中羞涩,被赶出病房,硬生生搬回十几户人家杂居的筒子楼里等死,最终去向世交城中巨贾大慈善家程谨言求援,堂堂大慈善家果然好风度,二十万要买他一生‐‐恰巧有残花败柳放荡女儿无人敢娶,邀他入赘,做倒cha门女婿。从高处跌下,谁堪忍受。但现实总让人不得不低头,拿了钱,二十万,从前只是家中角落里一座花瓶,而今可以使他折了腿下跪,在程家受尽白眼,明里暗里讥讽,怎么做都能被人挑出错处。还有个疯癫妻子要应付,今天去裸体派对,明天又参加换妻俱乐部,甚至逼他去灯光璀璨龌龊地,脖子上栓了项圈,一鞭子一鞭子下来,令他做狗。什么新潮事物都玩,次次要拉上他去羞ru一番,人人笑他土,没见识,人人都在昏暗光影里放浪地笑。是是是,他不就是程家花钱买来的狗。就连诺诺,五年前还是姓程,要不是他发达,从泥地里爬起来,爬高了,抖擞了,莫说尊严,连女儿生下来都是人家的。那阴森森的宅子里,唯一会对他笑的,便只有诺诺了。诺诺是上天赐予他的奖赏,也是劫难。&ldo;爸爸,您同妈妈离婚之后,一定要找一个好女人结婚,生好多好多弟弟妹妹,家里天天热热闹闹的,您要上班又要照顾孩子,每天都忙得很,忙起来,就不会再记得严一诺,这个坏孩子,偷偷摸摸连招呼都不打便一个人背上背包去环游世界。&rdo;她突然自顾自笑起来,似乎是十分快乐,&ldo;等将来我出一本游记,您记得要帮我印上一百万册,电视报纸处处广告,不怕人不买。到时候我也是美女作家,想想取个什么笔名好呢?爸爸,您别不说话,你一定答应我,好不好?&rdo;他不知道她央求他答应的是哪一件事,但早已经点头,他从来无法拒绝她。纵使他对天下人狠心,也从不忍对她说一句重话。诺诺甚是满意,将头更偏一些,便是要睡了,他仍在一旁守着,默默注视她无暇睡颜,纯净安然一如从未受过伤害。手指被轻轻握住,是她闭着眼,细声说:&ldo;爸爸,不要再为难未央。这是最后一件,您一定答应我。不然我肯定失眠,明早不吃药不打针。&rdo;他身子一震,他猜她必然是知道的,他做过的那些龌龊事,总有三姑六婆说与她听,他恨起来,害怕起来,他们说什么他不在乎,他只怕诺诺也将他鄙夷。全世界都可以看低他,唯独她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