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军拖延,不听我号令,”杜充说,“正该令他们尝尝苦头。”
郭永就死死皱眉,但声音却更轻柔了些,“杜帅所言,正似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呀!”
这话很熨帖,像是将六十多岁的老宗泽叫到面前来,当儿子训一顿的画面在杜帅面前活灵活现,表演一番似的,杜帅的眉目就稍稍展开些。
“谨思知我,”他笑道,“我素日是个再和气不过的,只是军法如山,不能令他们轻视了去。”
“义军今日必丢盔弃甲,不成个样子,”郭永又小心吹捧了一句,“王师若至,真是天差地别,恐怕就连宗泽也要涕泪横流,当真尴尬啊!”
这样一句接一句的吹捧下,换一个庸将也就忘乎所以了。可杜充到底是个警醒的,听完之后却没得意忘形,他只说道,“明晨卯时,咱们再向邯郸行军五十里,见机行事。”
大家都是聪明人,他杜充也很聪明,不比别人差,更不是谁的棋子,他有点得意地想。
天色已经完全暗下去了。
邯郸城里一片火光,到处都是火把,到处都是人。
小吏就非常辛苦,因为就算邯郸是大城,也没那许多砖瓦盖起的房子,百姓住的大部分还是茅屋草舍,那你火星迸了一星半点,这城就要烧起来了。
进城的有些是义军,还有些是赵鹿鸣送过来的壮丁,一万多人,一瞬间就给城中挤得满满当当,抢屋子的有,抢柴的有,抢位置打水的更有,有人推推搡搡地就高声骂起来。
一个说,老子今天心情不好,莫惹老子!另一个就讥讽回去,你杀了几个人就自称“老子”了?来看看实力,你那身上的伤到底是金寇捅的,还是押监兵捅的啊?
两边都没有台阶下,迅速就打了起来,再然后拉架的没拉完,同伍的已经过来了,抡拳头上去,就成了打群架。
“早知道不该让他们进城。”高二果说。
“说的什么胡话,不进城明早全跑光了!”高大果骂。
这一场战斗下来,义军的战损比远比金军要高,一万多人,算算折了两三千,也就是一个金人老兵能杀五个义军新兵。
当然不一定都是死了,有些是成功跑了的,跑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也许被金兵的斥候见到了,上去就是一箭;也许一头钻进山里,从此就再也见不到;也许一路跑回滏阳,挑一个没有人的村庄,没有人的破屋子钻进去,反正这事西军的大将军姚平仲都干过了,他们这些草芥也算不上多丢人。
无论如何,收拢进城的还有八千人,这八千人就和早晨出门时很不一样了。
小军法官过来,也不苦口婆心劝,直接大棒子抡上去,给斗殴的打得抱头鼠窜,再一个个拎回来,用绳子捆成一串儿,回去问明白之后,助拳的就打了一堆军棍,挑事的两个不打,直接砍了头,立在城门处。
军法官做这一桩桩事时,有士兵就围过来看。
他们的眼皮都有些肿,嗓子也都嘶哑得说不出话,现在再看到这一幕,他们脸上也有愤怒、恐惧、痛苦,可都不似早晨那般鲜活真切了。
他们尚未洗干血迹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冰冷的麻木。
李世辅站在城楼上向下看,岳飞就说:
“他们也是可怜人。”
“若是没有鹏举,不知还要枉死多少。”李世辅说,“他们总算有些老兵的样子了。”
死是死了很多人的,但打仗这回事,只要一习惯它,似乎死了多少人都只是个数字。
人当然不是数字,无论是死是活,他们也有他们的七情六欲。
岳飞跟着他往下走时,就说:“只是还需安抚军心。”
“嗯,一会儿我们就去宗翁那,请他发赏。”
王善站在宗泽的面前,给宗泽倒了一杯茶。
“宗翁,明日大塔不也与完颜银术可合于一处,不知咱们的援军何在?”
宗泽也在那认真想。
“他们今日沾了血,明日再上阵时,有城上弓兵为援,当不至如今日这般狼狈。”
来的四千啦啦队呢?
当然不挑剔,全部当做民夫用了,守城时人多些总是好的。
但这样的拉锯战是痛苦的,一两日倒罢了,要是打上两三个月,甚至三五个月没有胜负手,形势就很可能有巨大变化,别的不说,后院都起火了,那你这边的粮怎么办?
所以王善又坚持了一句,“宗翁还是须得早做定夺。”
老人捻捻胡须,忽然抬眼看他,“出行时,帝姬是不是有些话吩咐你?”
少年狗头军师似乎被戳中了心事,露出了一个有些羞赧的笑。
帝姬在宗泽面前是很孩子气的,王善也跟着有样学样,也像个孩子似的。
但他的话就一点都不孩子气了,而是透着一股冰冷的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