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的士兵下意识就往后退,这个口子就进一步扩大了。
“父老亲邻!”阵中有人高呼,“他们杀了我们的妻儿!夺了我们的地!报仇!”
谁生下来就该颠沛流离,就该易子而食,就该在流亡中饥渴顿踣,任由风雨寒暑将自己身边一个个人夺走,将他们变成了路边的“死者相藉”!
“报仇!报仇!报仇!”
这样的声音由一个变成了许多个,再变成了万余人统一的吼声!
不错,他们无家可归,依附磁州的原因是各不相同的,有些是因为金人,也有些是因为杜充,还有些干脆是从宣和七年河北起义就已经无家可归,辗转亡命的——可他们确实都很委屈!他们胸腔里的血,眼里的泪是真真切切的!
前军的士兵咀嚼着这两个字,那一腔悲愤就化作勇气,让他提着长枪冲上去,狠狠地刺进对面的胸膛——
“狗贼!狗贼!”有人歇斯底里的怒吼,“还我阿爹的命来!”
完颜银术可骑在马上,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幕,身边的副将就问:
“都统,彼军阵厚,我军阵薄,可要中军向前?”
“再等一等,”完颜银术可说,“等他们嗓子喊哑的。”
当他们的嗓子喊哑了,悍不畏死的勇气也渐渐消退后,剩下的就全看一个士兵的本能了。
老兵的本能是向前与杀戮,杀或被杀成刻在他们的脑海里,于是在交战时,他们可以不用调动太多情绪,而是专注在与同袍的配合中,勠力破敌。
女真人做得到这一点,契丹人稍差,燕人士兵更差些,但仍比对面的新兵强了许多倍。
义军士兵即使是在最亢奋,最无畏的时候,他们的四肢与重心仍然不能协调得当,有人扑上去杀了敌,有人扑上去就只会被自己绊倒在地,再被敌人往后背戳上一刀。而到了勇气消退后,他们发现对面的士兵像是用铁铸成的一样,那惧意就又升起来了。
混战仍然在继续,金军不断倒下,但立刻又有后面的人补上。
义军也在不断倒下,但后面的人动作就越来越迟钝。
直到一个人再也受不了,转身想要逃走时,从他的身后传来了押监官的喊声:
“后退者斩!”
“后退者斩!”
“不过一群农夫,何必强迫他们与猎人对抗,”完颜银术可说,“派骑兵去侧翼,帮他们早些逃走,咱们今晚回邯郸城下扎营,专守那个李世辅。”
地不是什么好地,磁州原本就河流众多,黄河以北的河道被杜充掘过后,低洼些的地就经常有一条溪流经过,一冬天过去,就成了湿地。
他们选的战场也不是一马平川的坦途,一样有丘陵与泥地,那骑兵跑起来转圜余地就小了许多。
但就算如此,对面的弓箭射又射不准,女真人的骑兵却可以在马上开弓,一射倒一个,再射就到了面前。
那样威风凛凛,杀气腾腾的战马到了面前!马上的骑士挥起狼牙棒,左一棒,右一棒,轻飘飘的荡开了血花,荡出了一条血路。
倒下的那么轻易,都不像个人了。
可昨天还在一起吃饼夹肉,今早还在嚷嚷要同邯郸的灵应军换个位置,刚刚站定了,还在同他絮絮叨叨:“连弓都拿不稳!死也是蠢死的!”
他们现在飞起来了,一切就都变得不真切了。
小六的精神一下子也崩溃了。
他得逃,他想,他得逃!
四面都是战马狰狞嘶鸣,都是鲜血与残破的脸,他什么都不知道,昏头涨脑,可他知道往哪个方向逃。他用力推开了一个同袍,又在推搡另一个时摔了一跤,接着他原本是会被无数只脚踩上去的,可那个反推他的人重重地倒在了地上,抱着自己被劈了一刀的胳膊大喊大叫。
鲜血喷在小六的脸上,他更分不清东南西北了,他连自己是谁都分不清了。
他就知道逃,逃,逃!
他要逃去一个有乡邻与故旧的地方,他要逃回自己二十余年来熟悉的日子里。
他找到了!
那条熟悉的路!那个熟悉的人!
穿着铠甲,持着长枪,天神一样站在他面前!
天神在冲自己大喊,喊的什么他听不到,可见了那张脸,小六从绝境里就生出了勇气。
“简子哥!”他跌跌撞撞,踉踉跄跄,将身上所有能丢的东西都丢下,用两只沾满了鲜血与泥土的手扑上去,“简子哥!救我!救救我!”
简子哥将枪向前,猛地扎进了他的胸膛。
“简子哥,”他小声说,“我是小六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