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又冲出来一个披麻戴孝的人,一边往这边跑,一边将孝服往下脱,跑到城外这一大群人最前面的位置时,正好将孝服脱了个干净。
“恭迎王师——!”
完颜粘罕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身上还散发着纸灰味儿,眉眼却弯得像鱼钩上的蚯蚓的知州。
周围吹拉弹唱一片,好不热闹。
“石岭关今在谁手?”
知州赶紧仰起头,“都统,石岭关守将耿守忠,他与在下一般,都是日夜盼王师的人哪!”
“既如此,”完颜粘罕说,“他怎么不来降?”
“快了!快了!”知州谄媚地应道。
降肯定是会降的,但也分个先后,他贺权吹吹打打,差点献祭了亲爹妈才换来这泼天的富贵,可不能让耿守忠抢了先!
他是个机智的,一见灵应军的虞侯派人送信,立刻便将计就计,拿了两千兵马先换了爹妈回来,再悄悄吩咐耿守思,不要回忻州,跟着灵应军直接去石岭关就是。
若孙翊降了,这功劳得是他贺权的,若孙翊不降,只要耿守思在石岭关,两头堵着他孙翊,功劳照样落在忻州,管教耿守忠眼巴巴看着没办法!
到那时,他们也是大金的天使!他们也逞一逞天使的威风!
“在下已派他的兄弟耿守思去石岭关,不出三日,捷报必传!”
耿守忠站在城墙上往下看。
王师越来越近了,可他也越来越不安。
同样是心向王师的人,贺权守忻州要交上去一双爹妈,童贯才应了他,可自己守的是比忻州更重要,堪称太原面前最后一道壁垒的石岭关,童贯居然没反应。
张孝纯也没反应!就只是下令让他来守,然后,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他得小心些,他想。
城墙下的士兵看着都一脸的纯良,忙忙碌碌地在石岭关外不远处安营扎寨。他们都穿着道袍,头上不戴头巾,而是扎着木簪。捡柴生火,去河边劈冰取水,这些琐事都井然有序。
没有人开口要入关,但他们刚到城下时,耿守忠派人下去询问,他们当中走出来一个少年。
“马上就好,”他说,“马上就好。”
过了一会儿,远远的有队伍过来,前面走的有猪有羊,后面则是隆隆的马车。
等马车到了关下,猪哼哼,羊咩咩,少年就冲着上面喊了:“小子是灵应军刘十七!赵四郎是我兄!耿家伯父可在上面?小子初至关下!我兄可在?我兄不在?小子不敢惊扰伯父,在城下暂歇便是!今奉牛酒——!”
耿守忠的眉眼就舒展开了。
灵应军不入关,牛酒入关,多么有分寸!
义胜军平日里吃的也是麦饭,寒冬腊日,年关将至,他们却连肉味儿都闻不到,现在可好了!
军官们吃羊,吃烤全羊,可士兵们也能尝尝荤腥,有肥肥胖胖的猪,杀个几头!
猪肉是要剁成小块扔大锅里炖了的,猪下水也不能浪费,胡乱洗一洗,一起扔进锅里!今日这样丰盛,又有劣酒给士兵们开怀畅饮,合该在肉汤里多加一把盐,每人一碗热气腾腾的炖肉,管它有没有什么腥膻骚臭的腌臜气,胡乱吃下去,整个人在冬日里也跟个小火炉似的热气腾腾,只觉得连酒都还没喝进去,毛孔已经醉醺醺了。
刘十七——赵鹿鸣心里偷偷称他为高三果——就坐在耿守忠的下首处,见谁酒杯空了,就殷勤地起身去斟酒。
太殷勤了些,甚至显得谄媚,明明他奉上了牛酒,姿态却这样谦卑,其实细想是有些古怪的。
但刘十七毕竟只是个未及冠的小娃子,他有什么资历?这一桌论年龄辈分都是他叔叔大爷,论资历都是上过战场的宿将,那可不正该殷勤些?
其中有人提起籍贯,正与刘十七是同县,这娃子一听说就更激动了,放了酒壶,出席就拜。
“我兄有义父庇佑,”他说,“我若也有他那样的好运道就好了!”
耿守忠就哈哈大笑起来,轻视里带着亲热,总之是觉得自己交了好运,竟然得了这样一群傻乎乎的好大儿,这不就更该多喝一杯吗?
“待你兄归来——”他的话戛然而止。
赵俨还未必能回来呢,他想,那傻娃子被他扔出去探路,生死都是未知——说实话,还真有些不落忍。
但这点内疚很快就被风吹过去了。
“待你兄归来,”耿守忠亲亲热热地说道,“给你排个辈分,也作我的义子,如何呀?”
这一个义子看着比上一个还傻,但这有什么问题?灵应军名义上的主人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她能选出什么好兵?她只能选出这群陪她一起玩过家家的傻孩子啊!
赵俨是天将亮时回来的。
整个石岭关都睡得很熟很踏实,但城墙上站岗的士兵还是望见了这几百个灵应军士兵,以及他们的指使。
当这个士兵跑到武官们的院子前,还没来得及喊时,有人推开了门。
“统制还睡着呢,何事?”
这人看不清脸,只看得到又黑又壮又高的身形。但传令的小军官是没义务去分辨他是不是耿守忠身边亲卫的。
“请郎君转告统制,赵俨领灵应军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