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宏带着一群他视之如同父母的宦官与世家阀阅和清流名士打了这么多年交道,他当然知道今日这事不算完。
大汉朝的士人们最不缺的是什么,就是那一股子韧劲,不撞南墙心不死的韧劲。
只要是他们认定的事情,必须跟你干到底,就算对手是皇帝也无所谓,大不了赔上几条性命,也一定要把事情做了!
这就是刘宏以及他手下三心二意的宦官们始终拿清流士族最无奈地地方——不怕死。
这世界上还有什么事情,比死亡的威胁更大?死对于皇帝来说,算是最终极的惩罚手段,可这一招都被士人破了,天子就算真是天的儿子,又能怎么样?
这事即使不算完,刘宏也要尽量去保全曹节的亲眷。
但如果最终保不住,满朝公卿和士人就是不放手怎么办?
刘宏心里也有数,实在不行他就只能放弃了。
就像是当初放弃了王甫和阳球一样,放弃他们的命,去安抚那些暴怒的士族。
曹节于他虽是亲人一样,但身为皇帝刘宏做不到赏罚分明,对于曹家那些在民间的恶势力,刘宏做不到以一个帝王的角度去公正严明的惩处——就这点而言,刘宏不算是一位好帝王。
可当他要保护这些人的时候,如果面对公卿和士族们过于激烈的上谏,他又做不到坚持到底,最终如果逼的太急,他也只能放弃这些人的性命——就这点而言,刘宏也不算是一个有骨气的男人。
在刘俭眼中,刘宏颇有权谋,有那么几分帝王权谋,但他却缺少领袖的乾纲独断以及血性。
……
刘宏沉默了一会,方才慢悠悠地道:“朕知道,曹家如今被人盯上了,而且盯上他们的人不止一个,朕也知道,朕最终未必能保全他们,但朕想试试,至少,先从你这里开始!”
刘俭淡淡一笑,道:“陛下既然给臣下了旨意,那臣自当是领命的。”
对于刘俭的态度,刘宏自然是满意的。
“孝廉,你也是士人,你可恨宦官?”刘宏突然开口问他道。
刘俭心中微有迟疑,皇帝为什么突然问这个干什么?
但下一个瞬间,他琢磨明白了。
对于刘宏而言,他现在除了宦官之外,能信任的还有宗亲。
宗法制度,有父系血缘关系的人是最值得信任的,这条铁律适用于每一個人,包括皇帝。
刘俭也是宗亲,而且他今天的表现很好,通过曹破石的事,刘宏看出刘俭不是完全站队在士族那边,至少是不甘心为他们所驱使,而且表现的也颇有机谋,再加上刘俭还是在塞外立过大功的。
刘宏这是有心想要收服自己。
抛出宦官,是刘宏对自己的又一个试探。
“臣不恨宦官,臣只恨为恶世间者。”刘俭略作沉思后回答。
“哈哈,你在骗朕吧?当今天下,但凡是个清流士族,无不与宦官为敌,恨不能生啖其肉,寝其皮骨,你是卢卿弟子,难道还能独独例外?”
刘俭笑了笑:“旁人如何臣不知道,但臣只知道,似曹破石这样的人,臣也恨不能生啖其肉,却非因他是宦官,而因他曹家在州郡为祸,害的多少人破家人亡,失地丧命于荒野,难道这样的人,臣不该恨?”
“就好比今日因臣之事,满朝公卿前来面君,想借臣之事调查曹破石,但若是他曹家干净,纵然让诸公去查一下又如何?归根结底,还是曹家经不住查的。”
刘宏闻言有些默然。
是啊,宦官家族中的人在地方做事确实太过分,刘宏一直知道。
这一点,也是刘宏历来在维护宦官的动作中,最为理亏的地方。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听到刘俭缓缓开口道:
“臣觉得,宦官有势,对陛下而言,也是好事。”
“哦?为何是好事?”
“毕竟宦官之权乃是陛下之权的延伸,他们亦是陛下手中利刃,陛下手中有利刃难道不是好事吗?”
此刻场间只有刘宏和刘俭两个人,这话如同平地惊雷,差点没把刘宏崩到香渠中去。
刘宏的腿脚一软,险些栽倒,远处的吕强见状,匆忙奔上前,搀扶住刘宏。
“陛下小心!”
刘宏站稳了身躯,惊的面色煞白,他使劲地挥了挥手,对吕强喝道:“下去!”
吕强吓了一跳,急忙闪躲到了远处听不见的地方。
刘宏伸手指了指刘俭,道:“孝廉,你可知晓,适才之言,若是传出去……”
刘俭向着刘宏长长行礼:“陛下,此处有陛下和臣,臣觉得,此言传不出去,就算是陛下传出去了,也不会有人觉得这话是臣说的。”
刘宏眯起眼睛,仔细地盯着刘俭。
直到这一刻,他才现,眼前这个孝廉,似乎比他想象的还要厉害几分。
不过,也只有这样的宗亲,才配供皇帝驱使不是么?
“汝想此言,来朕面前博取近身之姿?”刘宏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刘俭摇了摇头,道:“臣没有这个意思,臣在西园内,是汉室宗亲,是陛下的远亲,一切自当为了刘家天下考虑,但臣出了这个门,臣就是士人,是卢公的门生,是郑康成的女婿,是士人中的一个。”
刘宏轻轻敌舔了舔嘴唇,他定定地看着刘俭,心中波澜叠起。
“刘俭,刘德然,朕记住了!好啊,真好,你有胆量,有血性,朕都看出来了……多少有点可惜啊,你是卢卿的门生……唉,朕若是也和你有一样的血性和骨气,不知道对汉家江山来说,会不会更好些。”
刘俭敬道:“陛下是天子,是天下万千黎庶之天,不需要血性傍身,臣乃汉室宗亲,是陛下的臣子,为陛下手中刀,自当需要几分血性和骨气,不然如何能替陛下扫清污浊虫豸?陛下与臣,身肩不同事,岂能一概而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