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市街码头边上的德顺涮肉坊,算不得什么上档次的馆子,但却是一家老店。
据说,这家店在码头附近,至少开了五十来年。
门脸挺大,里面的装潢稍显陈旧,也不知是故意维持这种蒙尘般的沧桑感,亦或是生意欠佳,财运不济。
铜锅涮肉,最老式的吃法。
店内客桌宽裕,但掌柜的仍然在外头支了个棚子,将羊肉剃下的边角废料,熬一大锅羊汤,搁在门口售卖。
码头上的货工要是馋了,就到这来,花个角八分的,整一碗汤,浮头撒上葱花、香菜末,搁一小捻盐,倒两小勺醋,就着棒子面儿大饼,或是馒头、花卷儿,赶上天冷的时候,滋溜溜来一碗——嗬!这一天就算没白干!
按理来说,在棚子里吃饭的人,都是些劳苦百姓。
但德顺涮肉坊里,另有一位怪客,明明穿着不凡,却独爱在棚子里吃饭。
此人诨号“歪嘴杨”。
顾名思义,走到哪都撇着一张大嘴,但凡碰见什么看不惯的事儿,便立马祭出口头禅——“这不胡闹么”!
但他到底姓不姓杨,谁也说不清楚。
总之,有人喊他“老杨”,他也跟着答应。
歪嘴杨三十奔四,除了那张嘴,最显著的特征,就是后脑的辫子始终没铰。
不过,这也不新鲜,时下虽然已是民国,但老顽固仍然不少。
这人平日里穿着富贵,两只手,金银玉翠,全都戴得满满当当,只恨爹娘没给他生出個六指儿,以至于少了一分人前显贵的机会。
大方,就是有点爱挑理,捧着点唠,他一高兴,没准还能请大伙儿喝一碗酒。
歪嘴杨每隔十天半个月,就来一次德顺涮肉坊。
排场不小,带两个跟班儿,另牵着一头瘸羊。
他吃涮肉,清汤寡水,蘸料只放韭菜花,兑两勺清汤,肉只吃鲜羊肉,不鲜不吃。
人到涮肉坊,在棚子里找个空桌一坐。
跟班儿把羊绑在旁边的柱子上,拿小刀“噗嗤”一扎,活羊取肉,血呼啦的,搁在案板上,现切羊肉片儿,吃的就是这股膻腥味儿。
接着,立马将活羊的刀伤止血,留待下回食用。
活羊在旁边呦呦哀鸣,歪嘴杨涮好了肉片,在活羊眼前晃一晃,坏笑道:“啧!咋的,你也来点儿?”
吃自己的羊,却还按照店里的价格给钱,不落人埋怨——
就是这么一号人。
歪嘴杨今天临近正午才来,与往日不同,带了四个跟班儿,一看就是要跟人碰码。
掌柜的热情迎接,立马给换了一张大桌。
毕竟,这种钱烧的怨种可不多见,得好好伺候。
歪嘴杨刚一坐下,便吩咐道:“掌柜的,今儿羊汤的生意别干了,亏多少钱算我的,给我扫出个清净!”
“哎,好好好!”掌柜的连声笑道,“顺子,来人,把外头的汤锅抬回去!”
歪嘴杨坐稳当了,先在桌对面摆好茶阵,但不倒茶水,随后架起铜锅,边吃边等。
约莫过了一袋烟的功夫,却见不远处有几个年轻人正朝这边走来。
歪嘴杨只顾闷头吃肉,倒是身后站着的一个跟班儿,瞥了一眼旁边的弟兄,紧接着俯下身子,低声提醒道:“哥,人来了。”
“来就来呗!”歪嘴杨不动声色,继续吃着涮肉。
街对面是江连横带着刘雁声、南风和西风并两个小弟,正风风火火地赶来。
江连横一马当先,快步来到近前,瞄了一眼桌上的茶阵,又看了看歪嘴杨,见对方没吭声,却是笑着问:“这碗儿里没茶,你让我怎么破阵?”
歪嘴杨夹了一片羊肉搁在嘴里,秃噜着热气,说:“那就不破呗!”
随后,他又用筷头子点了点,招呼道:“坐!”
江连横坐了下来,其余人等屏立身后,神情戒备地盯着对方的弟马。
歪嘴杨放下筷子,身后的跟班儿立刻递上手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