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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我身带重孝,扶灵进京,一路询问找到了老先生的家。
他说他有一个老闺女尚未出阁,我心说二十三四岁的老姑娘得是怎么个难看法儿,是龅牙秃还是天生残疾?
谁料我敲开门却现眼前站着一个天仙儿。
我心中狂喜啊,心说好一个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师父啊师父,你就是我的亲爹。
琉璃扣儿幽幽的叹道——
每个人的命数中都会有那么一个人,是这一辈子的劫数。遇不见他就是半生寂寥;遇见了他就是一世纠缠。
那一日我看见他站在门门,身后是父亲的灵柩,当时便晕了过去,正好倒在他的怀里……
郑老旦嘿的一声笑了出来——
你知道怀里抱个天仙儿是个什么滋味儿么?反正我当时就跟变成了木头人,胳膊腿儿都不会转轴了,直撅撅的就好像在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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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那段时间,老旦就在附近找了个住处,帮我料理父亲的丧事。等到父亲的后事料理完了,他这个人的品性我也摸得差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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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那段时间我可是真卖力。一是确实把老先生当了长辈,二是心里偷偷存了心思。
心想虽然现在的新潮女子都讲究个自由恋爱,可是万一这个小姐她就看上我了呢,万一呢……
“后来我们就真的在一起了,惊掉了一地眼球”老旦和琉璃扣儿笑着说。
“只可惜我们在一起的时日太短”城上城下的两个人同时叹息着。
“杀不完的小鬼子啊,我听她读诗还没听够,就又打到了北平城下”郑老旦一拳打碎了脚下的一块青砖,脑门上青筋绽。
“天杀的小日本,我看他舞刀正到酣处,眼前刀兵又起”琉璃扣儿泫然欲泣。
我随军而去,心中有一千万个不舍,只恨不得将自己用刀切成两半。
我长亭送别,魂魄仿佛被寸寸撕裂,誓君一日不归,我便一日不出北平城,我画地为牢,就在城内等你。
我转战万里,接连南退,离北平城越来越远,心里的相思和煎熬日甚一日。
我窗前独坐,不见雁来,案上长信书罢,却不知该寄往何处。
身边的袍泽死了一拨又一拨,我自己也好几次差点儿死掉,我终于泄了气。心说琉璃你可千万别再等我了,我一个厮杀汉不值得你等,你一定要反穿罗裙再寻良人。
噩耗一个接着一个,可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想老旦你一定要撑住,你可不敢忘了我再有新欢。
八年,打跑了小日本,我原以为自己可以回家了,谁料却被飞机拉到了东北。
八年,抗战胜利了,我原以为良人终于要回来了,谁知他又上了战场。
跟自己人打仗实在是没劲的狠,心里一旦缺了那股子心劲儿,那就是事事不顺,后来我就当了俘虏。
军里传来了消息,说老旦战场失踪,我如遭雷劈,心里却还存了一丝指望。
我算是个战犯,又不愿拿起枪来对着旧日袍泽,于是在牢里被关了将近三十年。
我终于得到了他的消息,我想只要人没死,总还是有个指望。无非是你在牢里多久,我就等你多久。
我终于被放出来啦,却已经是风烛残年,我拖着衰老的身躯向德胜门走来,心想自己老成这个样子,还怎么抱得动琉璃。
我抱着老旦送给我的一个琉璃盏,走在路上一步一喘息,这个琉璃盏是他从口外的一家富户里抢来的。他这个强盗啊,居然拿抢来的赃物当定情的信物。不要你终于要回来了,这可真好,我要去德胜门迎你。
我从城外而来,一步步的往德胜门捱去,越走越是期盼。
我从城内而来,一步步的往德胜门挪去,越走越是欢喜。
可我终于没能进到德胜门,在城门外,我耗尽了最后一丝体力,倒在了尘埃之中,惊得路人高呼。
我已经到了德胜门前,却只听见门外有人惊喊“有个老头不行了”。我知道那是他,眼前一黑,就此死去。
我生在陕甘、从军走遍天下。
我生在京华、长在京华、爱在京华、死在京华。
一座德胜门将我们隔开,生不能相见,死不能相拥。
我们就好像沧海中的蜉蝣,在一个又一个的大浪中浮沉飘荡。若是上天眷顾,会有一个浪头把我们推到一起,用身体在冰冷的海水中温暖对方。
然而不过片刻,下一个浪头又把我们打的各分东西。从此我们即便用尽全身的力气,也再不能回到彼此的身边。
城楼上,琉璃扣儿痴痴的叹道“乱世如沧海”
城楼下,郑老旦在心中叹息“众生若蜉蝣”
注1祥符调是源于河南开封的一个豫剧流派,得名于祥符县,标准的中州正韵,是最正宗的豫剧唱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