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厉赫留下的影像,方岚最终还是选择看了。
碧蓝色的大海前,金色的阳光游走在他线条完美的脸庞上。在曦光的映照下,他似乎又变成了那个令人惊艳的,宛如雕塑一般的美少年。
他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甚至连他的声音,也没有半分起伏。
在他生命的最后影像中,他没有如她所想的那般,诉说爱或者恨,抑或是表达以生命为代价摆了她一道的得意。他只是静静地说了几件事,几件关于奇异恩典的很重要的事。
他说骆思就是死神,这也是方岚早就猜到的。他说之前的已经“死去”的受典人,其实并未真正的死去,他们在发生长途汽车事故的时空里死了,但是却被骆思丢到了别的时空中去。在那些时空里,他们会继续自己的人生,而他们的未来,或是因忏悔而走向光明,或是因死不悔改而自取灭亡。因此厉赫说,不要害怕失败,无论怎样,人生都会继续。
方岚不知道他是怎么分析出这个结论的,但是结合种种迹象来看,厉赫说的话应该可信度很高。
然而在视频的最后,厉赫忽地笑了,眼神愈发迷离,声音轻柔地说道:“方岚,我在视频中的表现,是不是很出乎你的意料?”他挑了挑眉,望向远方,“火降渐渐起作用了。我看到了很多灵魂,我看到了你爸爸,你妈妈,还有窦洋。”
他骤然沉默了下来。良久之后,厉赫缓缓勾唇,说道:“你不会再看见我了,但是你并不会因此而幸福。你恨着我,但是你永远不会忘记我。这就是我所求的结果!我没有任何遗憾。”他出声笑了起来,“我的死亡,高于死神的审判。任何人都无法制裁我!这就是我所求的结果!”
方岚不想回想,但是厉赫那诡异的笑容却一直在她脑中挥之不去。而身边薄易的气息,也令她倍感煎熬。他只要靠近她一分,她就越想吐,可是她偏偏连一丝作呕的反应也不能做。
脑子里昏昏沉沉的,步伐也越来越沉重。方岚正径自出神时,忽地听到薄易的声音自身边传来,语调中隐隐带着欣喜——
“我们到了。”
到了。到哪儿了?方岚反应了一阵,这才想起来。
现在是恩典世界里的第三天。迄今为止,他们还没有遇上其余受典人。由于这是个类似现实世界里十二年前的平行空间,所以薄易征询了方岚的意见——他想去看看自己的父亲。方岚自然同意。所在现在,他们所抵达的地方,正是薄易父亲所住之处。
方岚拍了拍脸,逼着自己强打精神,又整理了下被海风吹乱的卷发。而薄易却沉默着,一言不发,似是有些拘谨。
近家情更怯嘛,方岚理解他,因此并没有出言催促,而是静静地凝视着他。
片刻之后,薄易揉了揉她的头发,长长舒了口气,随即紧紧握着她的手,拉着她一同向着那幢独立的红瓦白墙的房子走去。
数年之前,在薄易还是个小孩子时,由于生父的虐打,他愤而离家,从此未归。2004年的年底,海啸冲击普吉岛,他的父亲在海啸中丧生,从此天人两隔,连个见面的可能性都没有了。然而在奇异恩典里,一切都有了可能。
方岚理解薄易的复杂心情。最刚开始认识时,这个男人提起他父亲,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小时候父亲对他不好,让菲佣打他,他不懂事,一气之下离家出走,自己谋生。后来两个人成了恋人,薄易便坦诚多了,开玩笑说他父亲从小打他,他后来之所以能靠打拳和格斗赚钱,多亏了从小和他父亲的交手给他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他淡淡地说,小时候,罚站、停饭都是很轻的刑罚,他父亲生气时,还有更多的酷刑。有一次被停饭时,他饿得不行,去厨房的垃圾桶里偷倒掉的剩饭吃,他父亲知道后,骂他和他母亲一样下贱,用皮带抽得他皮开肉绽,口中吐血,像条死狗一样倒在满是剩饭的地上,无力动弹。就是这件事,令他产生了离家出走的念头。
只是,到底是有着血缘关系的亲人,更何况,他父亲情绪好时,对他也还算关心,只可惜他情绪不好的时候更多。薄易还是希望能再看他一眼,尤其如今他年纪渐渐大了,对家庭、感情都有了渴望,回忆起往事来,坏的印象渐渐淡了,取而代之的都是怀念。
站在多年未曾进过的家门前,方岚看见他的手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敲了两下门。
不多时,从门内传来了渐行渐近的脚步声。
门扇缓缓开了。方岚敏感地察觉到,薄易握着她手的那只手,骤然之间,握得更紧了些。
一张脸露了出来。
那是一张属于中年人的脸,也就四十岁左右的样子,正是一个成熟男人最有魅力的时候。这也是一张和薄易有些相似的脸,他们眼角眉梢都有些冷意,令人不敢小觑,一看便心生惧意,只不过薄易的五官大约是继承了母亲的优点,比起眼前这男人来要精致不少,戾气也少上许多。
毫无疑问,这应该就是薄易的父亲,薄坚。
两个男人都沉默不语。
片刻之后,还是年纪更大一些的男人缓缓让开了身子,沉声说道:“进来吧。”
“吃午饭了吗?”这是他的第二句话。
薄易拉着方岚的手,进了房间。他坐到沙发上,双手来回地搓着,看上去有些紧张无措。薄坚倒是平静很多,知道两人没有吃饭后,让菲佣做饭,随即也跟着坐到了沙发上,静静地看着两人,点上了烟,哑着声音说道:“怎么变老了这么多?”顿了顿,他又说道,“打拳不是长久之计。早点找些正经活儿干。”
薄易“唔”了一声,说道:“我知道。”
薄坚不再多说,转而看向薄易身边的方岚。一碰上他犀利而深邃的目光,方岚连忙笑了笑,主动开口道:“我是薄易的女朋友,是中国人。我叫方岚。伯父您好。”
薄易状似漫不经心地跟着说道:“我要和她结婚了。于情于理,总要让你看一眼。”
泰国的法定结婚年龄是17岁,所以薄易说要结婚,薄坚也只是挑了挑眉,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父子二人之间的气氛相当之尴尬,方岚的尴尬恐惧症都犯了,就连身体的难受不适都被弥漫在空气中的尴尬压了过去,无暇顾及。她一个劲儿地想着该怎么缓和气氛,可又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只能假装自然,和薄坚开始聊些有的没的。只是薄坚似乎兴趣不大,又或者天生不是爱聊的人,要么只是点点头,要么只说不超过十个字。
方岚觉得大概是因为她在这儿,所以父子俩不好敞开了聊,因而一结束了这顿尴尬的饭,她就死活要去洗碗。谁知刚洗了俩碗,她一抬头,就看见薄坚穿着衬衫,叼着烟,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她的身旁。
与刚才不同,此时的他,眼中充满了怀疑与揣度。
“那个人是我儿子,没错。但是他绝不是我十六岁的儿子。”男人阴鸷的眼神与薄易几乎一模一样,“告诉我你们是谁,来我这里什么目的。不然我立刻把你们沉到大海里去。”